◎文笔塔 ▏文笔茶座
阅读与交流
我是中学时代爱上文学的。那正是青春萌动时期,前途是多么广阔,正如诗人何其芳诗句所言:“去参加歌咏队,去演戏,去建设铁路,去做工程师,去坐在实验室里,去写诗”,一切都有可能,一切美好的理想都纳入憧憬。就像一条活泼的章鱼,浑身长着百千触手,我触到了文学,就选择了她,是她的美吸住了我。那朗朗上口的白话文,讲述的都是流畅的大众语言,不像私塾读的“之乎者也”那么拗口难懂。于是我从故纸堆里跳出来,一头扎进现代文学的海洋中。我整天泡图书馆,一口气读完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保尔·柯察金的故事打动了我,书中的人物形象久久萦回脑际。又读托尔斯泰的《安娜·卡列琳娜》、《战争与和平》,我要应付学校的功课考试,觉得这些大部头难啃,就读《鲁迅小说集》、《契诃夫小说集》之类短小精干篇章,对小说很是上瘾。文学大千世界里,体裁门类多多,我像书虫,饥不择食,见纸就蛀,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剧本、寓言童话,一股脑儿都读。读《阿凡提的故事》,我就想起小时候外婆讲的机敏人物开甲的故事、苗学台宋仁溥的故事,外婆口里还有比《天方夜谭》更美妙的“龙门阵”。于是我又发了民间文学瘾,“烟子烟,莫烟我,我是天上梅花朵”都算文学,我就把小时唱的儿歌“排排坐,吃果果”,把听到的民间故事《老变婆》、《两老庚比富》等,用文字记下来,虽不是创作,也培养了动笔的习惯,这些东西积淀下来,后来还是有用的。
爱好阅读的人自然有融洽,有交流,进一步则心心相印。比如互相道问你读什么书?你喜欢哪个故事?班上刘治和就喜欢李凖的小说《不能走那条路》,那是正在读的语文课本,怪不得他语文都考了100分。姚炽昌最羡慕刘绍棠,还读初中,小说《青枝绿叶》就被选进高一语文课本,刘绍棠说他要为三万元稿费存款而奋斗,太刺激我们这些穷学生了。我们都是“追星族”和“铁杆粉丝”,刘绍棠、王蒙之类青年作家成了心目中崇拜的偶像。
那时我哥李光忠已经参加了工作,他们有个文学社,我结识了上海籍文学青年李立原,他发表作品用“犁园”,满腹经纶,才华横溢,谈诗歌都讲海涅、普希金、泰戈尔,谈小说都讲巴尔扎克、大仲马、小仲马。他一切都比我强,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他给我写信,第一句就是:“当我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,你可知道我的心是多么多么地激动,在这夜阑人静的煤油灯下,让我借一管深兰的墨水,向你倾注……”,字字珠玑,通篇文彩。我送一张照片给他,也得琢磨写两句像样的话:“让我们的友情——像雪一样白,像酒一样醇,像山泉一样纯洁甘甜,像松柏一样四季长青。”承他夸我:“你文学入门了!”不久我果真在《贵州日报》上发表组诗《森林之歌》,李立原和他文学社的成员则多打成“右派”份子,他见到我只说一句话:“诗读到了!”
文学青年之间,就像星星与星星之间,互相照耀着,谁爆出亮点,就见贤思齐“人皆仰之”。姚炽昌在《贵州文艺》上刊登了剧本《借伞》,获稿费60元,用5角钱买一盆葵花子尽我们嗑,那时一个月五块钱的伙食费还四菜一汤,脑力劳动很值。我也写了个反映农业合作化的独幕剧,但未能发表,失败了。我喜欢《人民文学》、《解放军文艺》等刊物上的诗歌,崇拜何其芳、公刘、闻捷,就努力攻诗写诗,我在省级报刊上发表的处女作就是诗。
阅读和交流是文学入门的路径,不读书不交流是入不了文学之门的。《易》曰:“学以聚之,问以辩之”,讲的就是通过阅读积累知识,通过请教与讨论弄清道理。搞写作要有文化功底,“学富五车”方能“才储八斗”。古人读的是竹简,车是马车,五马车竹简,充其量当现在的几十套丛书罢了,读到初中高中的学子,谁个不是“学富五车”的,如果爱好文学,就要多读文学书籍,读书破万卷,方能下笔若有神。
至于交流,县文联给广大文学爱好者提供了不少平台,《文笔塔》在颇洞开了文学笔会,请大家杨玉梅、杨仕芳讲学,在民族高中建立文笔塔创作基地,在桐林半溪举办大型赏花笔会。文学爱好者也自发搞朋友圈聚会,去外地求经取宝,利用互联网交流等等,不一而足。我们青年时代却没有这些条件,交流只靠书信,至今我还保存天柱作家张作为、袁仁琮的信扎,有趣的是,原《杉乡文学》主编涛声我俩是通信二十年的朋友,在全州第一届文代会上才谋面。这些都是外话,但证明一点,文学交流是有益的。
《文笔塔》给青少年学子开辟“新苗”专栏,为文学爱好者搭建了刊登习作的平台,我看文章都写得好,有的还崭露头角富有新意,算是步入文学之门了,希望不久的将来会有一批人成为作家的。
在体验生活中创作
生活是海洋,文学创作源于广阔的生活。自己做的事,别人做的事,看到的听到的触及到的都是生活,把发生在身边的某些现象,某些人物故事,有选择地进行综合加工改造,创造出新的、有教育意义的形象,用恰到好处的文字写下来,就是文学创作。
你有兴趣阅读且阅读多了,一定会有许多感受和收获,再联系现实生活实际,会激起你想写的东西很多,就抓紧时间把它写下来,写好改好了,还想让大家看,这就是习作与投稿的过程。欧阳修说:“君子之学,或施于事业,或见于文章。”年轻人阅读应该不仅是消遣,而是有抱负的,“见于文章”就是文学入门了。
稿子投出了,第一次不见发表,第二次、第三次也不中,是常事,但你千万不要灰心,不要气馁,还要撸起袖子继续干。某些青年作者,往往投两次稿不见刊见报,就放弃了,半途而废,十分可惜。你既然有勇气投稿,想必那文章总有些价值,可以修改嘛,或者推倒,另起灶炉重来。世上的天才是少的,笨人也是少的,你要相信你自己不是笨人,和大多数文学爱好者是在同一起跑线上,所谓“有志者事竟成”是也。何仕光的小说《乡场上》一举成名,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他们都是写了好多好多的文章才出名的,《乡场上》开头那一段文字,据说是改了二十多次才定稿的。可见写作是苦活,但也是乐事,贵在坚持坚守。
大凡文学理论家都说搞文艺创作要深入生活,这一点不错,我真有体会。我穿过森林,喝过山泉,觉得泉水很好,清凉甘甜,怎样写它呢,用清澈透明或晶莹可爱,都落套,我把绿叶、浓荫、清泉联系起来想象,写出“那泉水定是从叶尖上滴来,还飘散着松柏的清香”,诗句就有意境了。我看到清水江边渔船靠岸的情景,写出:“鲜鱼压弯了新船,颤巍巍一字儿靠岸,江岸上一片欢声笑语,渔篓挑篮络绎不断”,诗就有形象有画面了。有人说,船本来就是弯的,而写鲜鱼压弯了新船,不是故弄玄虚么?创作有时就是要故弄玄虚,在体验生活中拔高生活质量。
要仔细观察生活,每个人的眼看世界都各有不同,一百种花有一百样形象,一百座山有一百种身姿,写作不要重复别人,要有自己的情思和见解。我熟悉看鸭客,就写他“顶笠披蓑,横着鸭竿,时而伫立田塍山径,时而奔波水际河滩,不避晴雨,夜以继日地操劳”的形象。小说大师高晓声擅长描绘人物,写女人的“酒色”:“她的脸越来越红润娇艳了,眉毛变得水灵花俏,再喝就把美破坏了。”满座无恶客,在和谐的环境下,他理解大家的善意,“快活得一脸的光彩,把灯光都盖过了。”模仿和借鉴是可以的,我也仿效高晓声的笔调写南国女子:“微凹的眼眶,骄傲的鼻子,颧骨微突带粉红,一付白皮细肉,像豆腐似的拧得出水来。”写欧秀姑娘长得好:“长得明目皓齿,柳眉带笑,一顾一盼都光彩照人”,仅表象还不够,再写“她往谁家门口一站,谁家门楣就陡生光辉”,美的形象就拔高了一步。写人物要细心观察,我的学友枫木溪吴恒良,在《山花》上发表小说《铁匠》,因他谙熟铁匠,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,不然《山花》怎么能发表呢。
生活有了体验,要想把生活中的亮点表达出来,就要讲技巧了,要以工匠的精神来琢磨打造,才能写出好的作品。一位文友初到锦屏,第一印象是杉乡森林多,江中木材多,他抓住了突出的景物想象开去:“画家如果来锦屏,我劝他多带绿色”,是写森林的,劝他多带黄色,是写江中木材的,最后劝他多带红色,写什么不言而喻,诗意升华,主题也突出了。我有一首《苗家姑娘》发表在《红岩》后,收入《贵州十年新诗选》,是采用民歌常用的比喻和排比的形式写的,“春天来了,荞麦一片青”,然后递进写“荞麦花开了”、“荞麦成熟了”,不用直书季节,成长过程也描绘出来了。好的诗易记能诵,公刘的《上海组诗》发表在《人民文学》上:“上海关。钟楼。时针和分针像一把巨剪,一圈又一圈,铰碎了白天。暮色从二十四层高楼上挂下来,如同一幅垂帘,上海立刻打开它的百宝箱,到处珠光闪闪。”再写夜景,最后的警句是“纵横的街道是诗行,灯是标点。”我认为是好诗就背下来,后来果真被选进初中语文课本做课文。
出作品需要助力,编辑就是良师,我曾得到《贵州日报》刘仰向、《红岩》张继楼、《花溪》叶笛等编辑老师的指教,恩师难忘。他们都是资深作家,看得多,拿得准,稿子良莠一目了然。刘仰向老师重视我的稿子,提出修改意见,往返几次才发表。张继楼老师对不发表的稿子,有优点也肯定下来,他在退稿中指出:“我愿永远在森林中穿行,永远找不到森林的边。这两句有意思,但全诗力度不够。”他在《红岩》上发我两个组诗,后调成都编《峨嵋》去了还给我写信,指出我的作品“太纤巧细腻,文字优美,但意境欠佳。你有文心,善于捕捉瞬间的美。生活是万花筒,万花渐欲迷人眼,要在迷人眼中把最好的花挑选出来……”。
写作的动力还来自某些任务,有的作品是逼出来赶出来的。1959年初,省文联沈光璠、刚仁下来组稿,找到我,说《山花》要出诗歌专号,要我拿出力作,支持把专号办好。于是我加班加点,绞尽脑汁,写出了《苗岭放歌》和《苗岭山中一公社》两个组诗。因种种原因,诗歌专号没出成,但我这两组“逼”出来的诗后来还是在《山花》、《奔腾》上分别发表了。你投稿多了,编辑会了解你,往往会收到某些约稿信,那就是助推写作的动力。《贵州日报》、《黔东南日报》都出过诗歌专页,都来过约稿信,我记得《黔东南日报》诗歌专号是任启江给我写信,副刊编辑王忠也向我约过稿。即使拿不出“力作”也得应征,哪怕能发表一点点也是收获。贵州人民出版社要出一本《贵州三十年新诗选》,省作协发通知给我,要自选五首反映我省三十年来社会主义建设伟大成就的作品,我抄寄去了,经专家评选也选上了三首。中国作家协会编的《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》收入我的组诗《侗乡歌场》,也是“应征入伍”的。近年州委宣传部布置写黔东南故事,我积极响应,后来,《黔东南报》品牌栏目优秀作品选《黔东南故事》出版了,我竟入选8篇。看来,接受写作任务是动力,能促进出作品,青年文学爱好者要留意报刊杂志的征稿信息,要积极应征,重在参与。
坚守文学创作不辍
有文章发表了,一是要总结经验,二是要注意收存。投稿不可能每篇都用,中了百分之几,孰好孰差,反思过后转深沉,从中吸取教训,学会举一反三,再出新作。各人的东西,哪怕是“豆腐块”,也要敝帚自珍收存好,留下一个脚印,“不积跬步,无以至千里。”当你有了成就,回头来看那些“豆腐块”也是很开心的。
有文章发表了,决不能沾沾自喜,更不能炫耀矜骄,业精于勤而荒于嬉,要进一步勤读勤写,多出产品,多出作品。古人教导我们:“君子之学也,藏焉,修焉,息焉,游焉。”我的理解是:治学的态度——引申到写作的方法是,把写作常记在心里,时时琢磨怎样写得好,休息或游玩的时候都要想着写东西。曾记得我过渡船的时候,都在推敲诗句,在睡梦中得到一个好句子,马上挑灯把它记下来,所谓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茎须”,我真有体会。
有文章发表了,还要争取进步,更上一层楼。文学青年应有成名成家的理想,张弓想中的,扬帆求抵岸,要追求达到美好的愿望。“不忘初心”,是佛经的警言,初心,是修学任何法门刚刚开始那一念心。由写作想到当作家是好事,是志气,要不忘初心,记住刚从事写作时那一念雄心,要鼓起干劲,勤奋,提高,达到目的,不要出现《诗经》针贬的“靡有不初,鲜克有终”的现象。
文章体裁多,写作也可以兴趣广泛,练笔总有好处。因为不是专业作家,所以我新闻报道、通讯特写、民间文学、文史资料都写。当然,文学作品主流是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戏剧四大样式,原创作品、纯文学作品出成果,仍是我梦寐以求的主要目标,其它都是副产品。但我因涉猎太宽,写得太杂,“猴子掰包谷”,终没有多的收获。文学青年有专业成就最好,有广泛的写作爱好也不无可以,有了写作功底,可以顺利对付一些应酬文字,起码办公室的那些活路是不在话下的。以鲁迅先生为例,他是现代小说的先驱,散文、诗歌也是楷模,而《鲁迅全集》中,随笔、言论、书信应有尽有,其中杂文最多,因为那是对付敌人的匕首投枪。我们一些青年作者出书,把小说、散文、诗歌凑在一起,文学各个领域都能涉足也是好事。
青年时代我钻研写诗歌,收大量的外国诗中国诗来学习。读歌德、海涅、普希金、马雅可夫基斯的诗,觉得离我们太远,口气、风格不同;读郁达夫、徐志摩那个时代的诗,流派不同,不现实;还是《人民文学》、《诗刊》、《星星》上的诗好。又读许多谈写抒情诗技巧的理论文章,颇有些领会,仔细摸索,勤学苦练,也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诗。诗有不同风格,不同流派,还有各种表达方式,各种格式格律,人们审美观念不同,兴味不同,每种诗都有读者群。贵师大中文系何明考取浙大研究生,他征求我意见研究什么好,我问他怎么想,他说想研究唐宋诗词,我说人们研究它太多了,你不如搞冷门,结果他搞欧美诗歌,成了很吃香的教授。
万马齐喑的“文革”十年,我停笔了。改革开放后,小说异军突起,读者特多,我也迷上了小说。我采用集束手榴弹突破办法,猛攻小说,找来《小说月报》、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人民文学》等重量级刊物,专读短篇小说,各年评选的获奖小说更是反复研读,硬要看懂它好在哪里。一个季度读了五百多篇,多数小说使我啧啧赞叹甚至拍案叫好,完全可供学习借鉴。但眼高手低,动笔写起来却成了“四不像”的废品,别说投稿,给朋友看都害羞。
这以后我忙于写地方史志,业余只写了些散文、格律诗和其他小文章。但我对文学创作决不放弃,坚持坚守,特别加强对小说的研究力度。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是世界名著,不就是写桑地亚戈老渔夫打到一条大鱼么,船上装不下,只好拖着走,最后这条鱼被别的鱼吃掉了,他拖回去的只是一个鱼的骨架。我悟到点小说价值论的标准,小说真的是玄而又玄的,不可在预料之中的。至于写小说的技法,我觉得小说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故事,特别要有一个不和别人雷同的故事。有了故事,情节还要分解细化,有起伏跌宕。小说的本质是虚构,有时要故弄玄虚,或设下伏笔、悬念、玄机什么的,能让读者迷住故事,舍不得离去,我觉得那才是好小说。再有,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特别要写好,我已讲过何仕光对《乡场上》的开头是修改了多遍的。结尾不要拖泥带水,戛然而止好,不要替人完全交待清楚,要有宽松的余地,让人家自己去想象,去发挥,切忌落入“大团圆”式的套套。小说的语言要有文采,不要口水话,不能说句句珠玑,起码要流畅、清晰、准确。
《文笔塔》上的小说我多读过,名家的小说固然是高档次的,别说在这里发,发大刊物也是绰绰有余的。其他作者的小说各有千秋,也是好的。以今年春季刊为例,一禾的《鸭客》,故事情节好,人物性格突出,文中有许多地域性的描写特别亲切,其实就是民族化的描写了。呗丫的《姐妹》,故事有趣,场面放得开,陈大仙进店买货的情节引人入胜而又有悬念,小说构思有技巧。
总之,爱好要坚守,创作要坚守,文学要坚守。《文笔塔》创刊以来,带动和培养了一批有创作实力的作者,他们初露锋芒,有望落箨成龙,我期盼着能像天柱、遵义那样涌现出一个作家群来。
侗寨的黎明(杨汉良 摄)